非理性亢奋

微博:@东姜一啸生

 

网空│让他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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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情未了

感觉ooc了

可以不爱但别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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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空气过于潮湿,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就感觉不大自在。这座城市冷清得很,才飘了点雨,街上人影便虚晃着三三两两散去,为数不多的行人都是顶着雨丝,表情淡漠地走向各处,脚步拖沓,生气寥寥。

 

网既没有伞,也没有要躲雨的意思,混在人群中,只因过分高挑的身形才显得格外扎眼。他背着半人高的皮箱子走过一个又一个公交车站牌,直到雨珠骤然变大,敲得箱子笃笃作响,他才停下脚步,随意找了个角落避雨。

 

这时街上的车反倒多了起来,仿佛消失的人全都被塞进那些四个轱辘的铁皮箱里,透过玻璃朝外看,麻木且呆滞。他也是麻木的,目光定格在红绿变换的指示灯上,久久不动。指缝间的香烟忽明忽暗地燃,雨丝夹着落灰打在皮肤上,分不清是水的清凉还是灰的灼热,不过这矛盾的温度正让那僵直的手倏地一抽,叫他回魂似的动作起来。

 

叩叩,叩叩。

 

身后倚着的玻璃忽然被敲响。网垂眼把烟头碾灭,在玻璃被第三次敲响之前撇过头去,鹰眸恰巧对上一块苍白指节。他借着便利店内昏暗的光,在下一秒看清了那人长相:约莫十几岁,肤色是不合常理的白,身体也是不合常理的削瘦。

 

网下意识皱眉,神色里有不耐与鄙夷。他并不打算再在那人身上多留意,收回视线后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单手将它于手指间展平。然下一瞬,诧异与警惕紧随他瞳孔的剧烈收缩而出现。玻璃后的人不知何时站至身侧,无声无息。网摸上腰间的皮套,身旁的少年却兀自弯下了腰,皮包骨似的手拾起掉落在地的纸片。

 

“你要去这个地方吗?我可以带你去。”

 

说着,他怕对方不理解似的,把有字的一面翻过去对准男人。

 

风吹得纸片来回翻动,网也因此注意到那只捏着轻薄纸张的手,除了病态的惨白之外,五指指尖均是炭般的焦黑,像是未长好的枝杈贸然跌进火坑,嫩叶和新木被烧得乱七八糟才被人捞起,断了养分坏了细胞,再也无法继续生长,可怖又可惜。他的小指损毁的面积大一些,甚至还会随着翻飞纸片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小幅度抽搐。

 

网眉头未松,冷着脸从少年手中抽走纸片,眼神在其和少年间来回打量。男人看看仍在落雨的天,又看看腕上的表,好像捱过漫长的半世纪,他才开口道:“你把路线说出来,说清楚。”

 

“我脑子不记路,”他指了指自己毛发杂乱的脑袋,“要走起来才知道。”

 

男人不应他,放下按在枪套上的手,转而用指腹摩挲锋利的纸边。贫瘦的少年猜不出网心中所想,自顾自地绕着他转了一圈,那只未被遮挡住的右眼视线在男人身上游移。直到男人再次投来阴鸷的目光,他才止步。

 

“你真不去?我手无寸铁的还能拐了你不成。”少年顿了顿,“再说,你有枪——我要真对你图谋不轨,一枪崩了我就完事儿了,难道你一大男人还怕见血,哎,我看这枪也不像是假的……”

 

突然出现在眉心的乌黑枪口成功截断少年的喋喋不休,他眯起眼盯着那管枪,直逼皮肤的冷意多少给人不畅,他撇过头扫视四周,好在天色已暗,没人注意到这偏僻角落的荒唐骚乱。

 

他有点想笑,但碍于男人现在看起来实在不太高兴,于是只好收敛,压了压嘴角,随即换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浮夸表情。

 

“嚯,你别真开枪。”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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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网可以自己找到目的地,只是这老城区的规划做得实在混乱,真要找到那处小地方难免会多费些时间,现下能少点麻烦便是再好不过。然而在跟着这毛头小子在地下兜兜转转走了半天后,他已然失了耐心。

 

“你耍我?”

 

他将少年逼至墙角,后者由于高大身形的压迫,身子不自觉地朝后缩,直到潮湿的墙面硌得他后背生疼,他才反手支住身体,梗起那根细瘦的脖子,面上仍是吊儿郎当的欠扁模样。

 

“快到了,你急什么。”

 

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什么,他咻地曲起腿,弯腰迅速从男人架在自己身侧的手臂下逃窜而出,略踉跄地朝楼梯上走了几步。

 

“来啊,怎么又不走了?”

 

他回头嗔道,鎏金的眼瞳直直看向楼梯下的男人。网冷哼一声,踩上潮湿的台阶。楼道很窄,光一个削瘦的少年都能将上头传来的光线遮去泰半,网要比他高出许多,也结实不少,被这逼仄走道夹得他内心更是不爽。男人抬头,意欲催促面前的少年,然在看到对方轻浮摇晃的步伐后,不知怎的竟懒得开口。

 

“都说了别急,这不就到了嘛——”

 

少年刻意拉长了尾音,那声音里满是得意雀跃,但却因音色怪异而显得分外诡谲。就好比仍未变声的清脆嗓音被砂纸狠狠磨蹭过,变得时而沙哑,时而尖厉,有时又孱弱得不像话,回荡在狭窄楼道里,像是指甲划过黑板发出的吱喳尖叫,让人生生起了几层鸡皮。

 

他们走到出口,少年特意往旁边站,腾出位置好让身后的男人看个清楚。可实际上没什么好看的,成排的商铺的居民房排列两侧,来往行人聒噪得很,偶有几栋烂尾楼零星点缀其中,在这样杂乱的情景下,时间竟说不上是碍眼还是亮眼。他虽不喜,但这地方看起来却很是符合那地址给人的感觉——导航找不到的偏僻与恶臭。

 

网皱眉,转头时却发现少年先自己走出好几步。

 

“这边。”

 

他冲他招手,脑袋上的绿发也随着抖动。网亦步亦趋,始终沉默着,任由少年领着自己走街头窜巷尾。最后那身影在一栋不起眼的建筑前站定,指着那扇门,转头说:“就这里。”

 

少年退后几步,给网让出一条路。

 

“开门呗,我累着呢。”

 

网撇过头看他,却发现对方面上并无倦色,反倒是在那只露出的眼中察觉出一丝促狭与玩味。他当即便感不妙,正欲捉住那小子时,面前的门砰地被打开,浓重的脂粉气夺门而出,伴随着声声娇唤,让男人猛地一怔。网立马回过神来,甩开搭上自己手臂的纤纤玉手,环佩叮当间,他只听得一声短促的笑,沙哑且尖厉。而方才少年所在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仅剩一缕呛人的焦味缓缓飘升,窜入他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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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在不远处的尾楼里,他想象得出男人被捉弄后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的窘迫情景,愣是把一路上憋着的劲儿放出来,笑了好一阵,直到笑声都变了调才从落满泥灰的窗台上起身。他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新灰——旧的早就拍不掉了,纵身一跃,从窗边消失。

 

现已是夜半,只剩妓场旅店和几户人家灯火仍亮堂,走过了光明便是一片沉压的黑暗,浓稠且冰凉。空浸足了墨似的夜色,身影虚晃着,出现在窗户紧闭的窗台旁,穿过玻璃轻轻巧巧地立于矮脚柜上。他还未来得及看清灯光下的房间是什么模样,就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揪着领子摔倒在地,后脑狠狠地磕在木制床沿上,换做是从前,头上早就起了个大包,可现在他就连疼痛都无法体会到了。

 

“诶呦!”

 

他扯着嗓子装模作样地叫唤了一声,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男人放大的脸和顶在额头的枪管。

 

“你耍我。”

 

空听见保险栓被拉动的声音。他抬眼,看见男人鼓动的咬肌和额际突起的青筋,心底觉得好笑,然男人愤怒的脸,也确实给了他几分无端而来的恐惧。

 

“我哪儿能骗你啊……”

 

“你自己说的,耍我就开枪崩了你。”

 

男人说话时喉结滚动,话音才落,原本表情空洞的空忽地笑出了声。

 

“来啊,那你就打啊!你最好拿把耐用的,就怕你打不死我。”

 

他顽劣地笑,话越说越激动,直起身子靠近网时身上的焦灼之味愈发浓烈,而在下一瞬,网的手却抓了个空,方才顶在对方眉心上的枪竟是直直穿透那具忽然间变得透明的身体。网瞳孔骤缩,登时明白了什么。

 

他恼得把枪甩到床上,低声狠骂。那感觉像极了死命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至少棉花还有些实感。男人怒极,空心下如释重负,脸上却是又怨又委屈的可怜模样。

 

“打打打,你就不能听人说完吗,猴急什么,打了吃亏在你,”空敲了敲床沿,毫不见外地起身坐到床垫上。“家具要赔钱的懂不懂?”

 

“滚。”

 

言简意赅。

 

“我能滚到哪儿去啊?滚去投胎?能投胎的话我早就不呃!”

 

话还没说完,空就被一只大手扼住脖颈掼倒在床。他下意识地抓住男人的手腕,双手用力扒拉那紧扣的五指,甚至连瞳孔都开始颤抖,然而均是徒劳。

 

挣扎倒不是因为呼吸不畅,他早就用不上换气呼吸了,而是因为他不敢保证这样一个戾气深重且盛怒的男人会不会在下一秒拧断他的脖子,他还没尝试过修复或缝合自己的身体,更不知道那样是否行得通。

 

消逝许久的恐惧重新笼罩空的意识,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自己无法变得透明,他只知道攫扼住自己脖子的手在不断缩紧,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体内僵硬的血管开始断裂。恐惧与惊慌让他在男人最终失控前叫出了声:“我真没骗你!”

 

网的眼色又沉了几分,但手上的力气倒是卸去了些,这才叫空没有适才那般惊恐。可他还未缓过神,那只手夹带着燥热再一次迅速紧紧附上他颈部皮肤,不过这次男人倒是懂得控制力度,每吐出一个字就多用一分力,不至于将他的脖子掐断。

 

“你最好说实话。”

 

男人没再使力,但手仍架在少年脖子上,依旧对他构成威胁。空叹气,整个身体垮下来,瘫在咯吱直响的硬床板上,眼睛盯着吊灯,一眨也不眨。

 

“唉,我说,但是我说完之前你别动手。”他吸吸鼻子,“我不知道你在找什么,反正应该就是那里。”他警惕地瞥一眼男人,后者不作声,只是眯起眼稍稍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你是不是没到里头看过?啊,不过我也说不准,没准在隔壁或者对门。”

 

语毕,男人面色更是难看。他移开放在空脖子上的手,继而俯身跨过空,去拿被丢在不远处的枪。自网肩头滑落的长发划过少年惨白的脸,后者下意识扭过头,却没想到那缕发丝会滑至他鼻尖唇畔。痒是不痒,只叫人觉得有趣,空撅起嘴,把那柔软的发吹得颤颤巍巍地立起来。此举果不其然招致来自男人的目光警告,他悻悻抿嘴,在男人起身出门前腾地坐起身子。

 

“喂,你不睡觉啊?”

 

男人瞥他一眼,不发一言将门狠狠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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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沿原路返回,步伐飞快。当时他本就耐性将失,压着怒火在发作的边缘,被妓场的女人一闹更是心烦意乱,无意留心现场状况,直到方才空一口咬定自己无误,他才猛地回想起当时的确有异状发生。

 

周遭愈静,男人身影愈急,衣袂翻飞,割破夜色。少年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影影绰绰,不一会儿竟整个儿地融入寂寥的黑。

 

网不甚温柔地撞开上前的丰腴女子,珠帘打在身上的劈里啪啦恰好盖过她们不满的嗔叫。他径直朝内室走,那张冷脸倒是省了不少麻烦,妓子们只是支支吾吾地口头上阻拦,偶有几个斗胆站在他面前的,无一例外在被剜了一眼后都颤着腿退开。

 

一路上亲热嬉笑的男女看得他倒胃,然而越往里走,周身那艳俗的红便越发深沉,到最后仅剩一室晦暗,高低不一的喘息尖叫均被吞噬,一时间只能听见鞋跟毫无规律敲击地面发出的声响,隔着老旧木门便显得有些沉闷。

 

网在门前伫立许久,一袭黑衣,无声无息,在幽暗走廊里好似灵肉分离多时的死魂。他平静吐息的同时,内室慌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压抑的寂寥过后,轻微的布料悉索在门板后再次响起,混杂拖沓的脚步,伴着来人掌中举着的一星烛火,一寸寸靠近门外的男人。

 

反观后来而上的少年——空才迈入大堂,便嗅见浓重的血腥气味,但厅内来往穿梭的人像失了嗅觉,仍是神色如常,有说有笑。

 

他循腥臭味走,借着明灭廊灯,透过半开的门勉强看清眼前景象。男人突兀地立于一片狼藉之中,手中枪早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颗血肉模糊的人头,脖颈截断处还在滴答落血,五官被血与泥灰污得一塌糊涂。珠钗散了满地,吸饱了流淌着的猩红,反射出诡艳的光。

 

空倚在门框上,曲起手指叩响木门板,网应声回头,狭长的眸子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淡漠,它们没有映出血光,甚至没有常人所应盛着的那点生气。男人提着那颗头,转身朝空的方向来。后者本能地后退几步,忍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自己的手扶上墙面时才堪堪止住脚步,因为对面的网也停了下来——他只是换了个干净的地方放下他的箱子。

 

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反胃感。空缓步走近男人,看着他将那带血的头包裹完毕,放入木盒,再塞进箱里的暗格,动作请且快,可谓行云流水。整个过程网沉默无言,到了最后阖箱时他重重拍了拍皮质箱面,像在确认些什么。

 

空盯着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有点出神,直到男人在他面前站起,他才回过神来。网长腿一跨想离开,甚至没分一点目光给仍在身后蹲着的少年。杀人后赶紧跑路,这是职业素养,也是职业习惯,因此他被拽住衣角时,心内极度不爽,并且他也如实表达出来了。

 

“啧。”

 

这次少年没有似之前那般话多,反而用那只露出的眼睛盯着他,微弱烛光映在内中跃动,衬得那鎏金好像灌进了蜜,盈满瞳仁,安静地流动,一时间竟让人挪不开眼。少年细细端详网的表情,在对方再次发作前抢先开了口。

 

“我这次可是帮了你大忙,现在也换你帮我。”

 

句末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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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赶在天亮前回到旅馆,网在浴室清理,空躺在那张硬床上抖着脚。他用干枯的手一下下有节奏地轻拍床板,和着嘴里哼着的不成调的小曲儿,模样惬意且得意。他这样子恰好被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的网看到,男人冷哼一声,好不容易平息下的怒气又有再起的趋势。

 

网从不吃亏,但这次却因话少而被那毛头小子占了便宜,叫他怎能不恼。可换个角度想,虽过程曲折,但这家伙的确帮他找到了地址,这算他欠了他人情。平时极少有人与网提及人情,都是明码标价的花钱买命,没有谁欠谁这一说。大概是图个新鲜,又或者是当时情况紧急,他才会答应少年的要求。

 

不过空的态度着实让他不住咬牙。他想起自己一把拽起那小子的衣领躲进内室的隐蔽角落时,对方一点儿危机意识都无,甚至在门外妓子的惊声尖叫中冲他吹了声口哨。

 

“哇哥,贴太近了吧?”

 

网强忍着敲他的冲动,带着空回到旅馆,现在怒意再起,已无需再忍,于是下一秒那变了调的曲子倏地变成嗔怨的叫喊。

 

“我靠你干嘛打我!”

 

网挑起眉毛看他。

 

“我是死的,肉给打变形就回不来了知道不。”

 

空没好气地说,顺带翻了个白眼。网冷哼,但这次眼中分明带着些嘲讽。

 

少年在确认被敲打的地方是否无恙,歪着头,过长的额发被指尖一拨弄,露出长久不沾光的皮肤。网注意到他的左额有大块烧伤的痕迹,同他被烧坏的指头如出一辙,且不仅左额,那只被遮住的左眼更是一片焦黑,只剩空洞可怖的下陷。

 

察觉到男人的视线,空迅速偏过头,手上动作着把刘海扒回原位,绿色的卷翘发丝重新将那块丑陋与不堪遮掩住,宛若藤蔓自荒土中拔地而出、生长蔓延,平添一抹无用的生气。他盯着网看了好一会儿,但那眼神又像是直接穿过网,在看一个莫名其妙的未知所在,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半晌,网开了口:“走。”

 

空应了声,从床上起身,脚步稍有踉跄,熟悉的无力感再次猛然涌遍四肢百骸。恰逢网转身的一霎,他的身体忽地变得透明,星火似的闪烁几下,在网扭头看他之前又恢复了原状。

 

男人将他异常阴郁的脸色收入眼底,复而抬眼看向微微透光的窗帘缝隙,利落地将身上风衣脱下,大手一甩把它向空扔去。长长的衣料盖在空的头上,垂下来,只留一对细瘦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

 

“用不着,我走暗处。”

 

他提着风衣衣领举到网面前,晃了晃。男人在原地一滞,随后拿过衣服重新穿上。衣袖在空中甩动时,似曾相识的焦味偷偷在他鼻尖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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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门空就无声无息匿了踪迹,像所有畏光的生物,在寂寥的阴影中偶尔显现身形。网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因而也不太清楚死人的魂灵究竟能否见光,不过他也习惯了这样的黑暗,同那少年一齐,在光影交错间穿梭前行。

 

这次空并没有带他走凌乱的地下通道,反而是挤上一辆人满为患的公交。网掏出四块钱,却发现空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车尾,双手抱胸看着他,露出狡黠的笑。

 
 

网站在车头人最少的位置,单手扶着横杆,车内密集的人声让他愈发烦躁,他下意识朝车尾望去,但哪里还有空的半点踪影,然而不久后目光再次移至那处时,少年却不知何时站到了侧边,倚着车厢,双眼放空,呆滞地望着泼洒在眼前脚下的、自车窗投射而入的阳光。

 
 

停了两站后,车上就基本没什么人了,网却始终执拗地站在原地,扶着把杆,仿佛坐下来会脏了他的屁股要了他的命。空则是囿于阳光强烈而无法随意走动,只得躲着那带着热度的光不断变换站位。

 
 

“还有两站就下车。”

 
 

空懒洋洋地说,好像接下来要做的事与他无关。

 
 

车晃悠悠到了站,空不知藏在哪里下了车,之前轻快的脚步此刻竟变得拖沓,到了树荫下愣是不肯向前继续走动,神色恍惚,目光死死聚焦在远方某处,但在下一瞬却有片刻的游离无所依。网怕麻烦,怕他反悔后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心里腾升起莫名烦躁。

 
 

他在少年身前停下,顺着对方视线看去,远处是一片居民区,正中一栋残破老楼耸立。楼是坏的,缺了一个大角,它接近顶部的楼层外部均是大火燎过的骇人焦黑,竟连那些铁窗杆子都被烧得变形,亦或断裂,亦或扭曲。楼里早已无生人气息,看样子应是久日荒废。

 
 

网打听消息时偶尔会听到些志怪传闻,他记得有人提到鬼若是徘徊人世久久不投胎,定是有夙愿未了。他上下打量眼前失了神的少年,在心里把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方才的焦躁立刻消去大半,掏出根烟,啪嗒一声夹在指缝间点燃。

 
 

空嗅到烟味,没有转头——他转不了头。在人间游荡太久,肉体已损且不得妥善安葬,怨念冲溃生前记忆。然而那些粉末碎片似的东西却每每在他接近这荒楼时,重新自身体和空气中各处或快或慢地聚拢而来,再毫无章法地在脑内冲撞和拼凑,叫他痛苦煎熬,叫他无法动弹,甚至往前迈步都做不到,似乎是有股无形的力横亘于前,急切地将他往回推。然而这是他唯一能体会疼痛的宝贵时刻,也是未了夙愿——自他以非人身份再次苏醒伊始,这个地点总会时常浮现在他脑内,伴着冲天火光和坍塌坠落的残砖碎瓦,梦魇般纠缠不休。

 
 

对立的矛盾强烈撕扯他,从正中不偏不倚地把他一分为二,他站在原地扶着自己布偶似的身体,眼睁睁看着那白肤红肉断裂,却流不出血来。网看着抖成筛子的少年,眯起眼灭了烟。他没见过空有如此剧烈的身体反应,直到这刻前,他都觉得这副死人身体除去阳光外是百毒不侵。

 
 

男人往前靠近,半跪在地的少年头也没抬,朝他颤巍巍地伸出手。

 
 

“喂……你,靠,扶我一下。”

 
 

网的眉头皱得更狠,然而身体已作出反应,猛地将他拽起。那是他头一次接触到他手上的皮肤,掌心是少年该有的细腻,混着几个薄茧,只是手指上被游戏机操纵杆磨出的那几个现在已然尽数变成灼焦坑洼的皮肤,透着残酷、剐蹭着男人的手腕,传来属于阴间的冷。

 
 

空仿佛一摊烂泥般栽向网,后者腾出手来托住他,正欲将他扶正时,空咬着牙开口:“那个……你,带我到那里去吧。”

 
 

末了,他用下巴指了指那栋老楼。空的脑袋枕在男人肩头,此刻不用抬头,他都能清楚地知道网后槽牙忽的咬紧。不过男人这次倒是没有“啧”,仅是用鼻子哼了一声,随后弯下身,把削瘦的男孩放到背上,单手稳住那轻飘飘的身体,另一只手提起那只半人高的皮箱,环顾四周,迟疑片刻后,朝不远处楼房之间的阴窄小巷稳步走去。

 
 

黑暗吞没视线后听觉会变得异常灵敏,皮靴一步步碾过细尘碎土的声音撞击耳膜,居然让少年莫名平静与心安。自己多久没这般亲近地接触活人了?他记不清。记忆里仅有几张脸,几张因发觉自己的存在后而惊惶失色的脸。那面色倒是比死了还冰凉。不过好在背着他的这副身体倒是热得很,满是跳跃的生气,尽管男人始终板着脸。

 
 

网的头发被染成红,里头混点黑,将色调拉暗。它们现下已有些褪色,发根的红变得乱七八糟,但仍保持着暖调,像是炽热火舌,细密亲吻空贴在其上的苍白侧颊,顺势包裹他冰凉的身体,吞噬他的死亡。

 
 

借窄巷尽头的微光,空看清不远处的废楼。脑部剧烈的晕眩直接将他从舒适暖度中生生剥离,像是被钝器击中,他倏地僵了身子,下一刻挣扎着从男人背上滚落。

 
 

瞬间的失衡让网趄趔几下才勉强站稳,他骂了几句脏,抬头时看到空从地上爬起,晕乎乎地站着,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摔倒。那双枯枝般的手指揪着那头卷翘乱发,意识不清地低吼,又像是在胡言乱语。

 
 

眼看着他要跌入艳阳中,网上前一步将他拉回屋檐遮蔽的阴凉处。

 
 

脸,都是脸,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还有火,无边无际的火。

 
 

他眼中的金色变得混浊,挣扎着,不管不顾地往太阳底下冲。网终于失了脾气,咂嘴,张开大手掐住空的脖子,拇指抵住他的下巴纵力向上顶,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手上的触感让网觉得奇特,他习惯了温热在手中消逝,这样贴紧冷却已久的身体,还是头一回。感到压制与束缚,空逐渐不再动作,好似发条转到尽头的玩具小丑,僵着脸挂在男人结实的臂弯上,姿势别扭而委屈。

 
 

网卸了力,然而空后仰的头却没有随之回归原位,视线滞然地朝上飘——不知道是望天还是在看着男人,长久都不动分毫。脚下踩着的阴影越来越少,网没来由的不自在,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又放松,最后他还是脱下外套把空盖住,再次背起少年朝废楼走去。

 
 

谁知刚沾上背,空就立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仿佛抽出的灵识又被忽地塞回体内,拨弹簧一般,看似有趣,可实际上抽到手背时就有些疼得慌。他下意识撑着男人的背支起身子往前探看,引来网侧目。

 
 

“下来自己走。”

 
 

他虽这么说,手却没有松开的意味。

 
 

话音才落,空就迅速趴回男人身上,安静如鸡。头顶一撮乱发不安分地钻出风衣外,晃荡几下便化灰四散。网嗅到熟悉的焦味,惊觉身后一轻,托着少年的手居然抓了个空。面色猛地一沉,网即刻扭头,然那一霎空又像片片纸钱下落似的,重量在男人身上慢慢叠加,不出片刻便重新变得可触。

 
 

男人眯起眼,用余光盯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别这么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罢他叹气,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假惋惜。

 
 

男人步子大,不一会儿就来到楼前。空从他的背后下来,脸色比之前难看数倍,也许是因为稍稍变得透明,惨白的皮肤倒显得没那般病态,但配上那只金色眼瞳时,却有说不出的怪异。他视线缓缓绕周身转了一圈,眼睛间或瞪大,但随后又会无神地垂下。

 
 

网又开始抽烟,事到如今,他实在无法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捉摸不透这神经兮兮的小子究竟如何想,手里快要空掉的烟盒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空望向老楼缺掉的一角,眼神有些失焦。

 
 

他失魂的那段时间的确想起了一些东西,只是不甚清晰,不过那空缺的位置却给他强烈的熟悉感,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自己蹲在那层楼的地板上,偷偷从床底翻出厚厚的漫画本和烟盒酒瓶。他幻听了,听到有人叫他二哥,就像他仍存活于这个世间。

 
 

二哥。

 
 

他的瞳孔忽地放大。

 
 

时间从爆炸开始,记忆前后勉强拼接,在他眼前飞速流转。

 
 

“我在接电话,我弟弟打来的。”他突然出声,兀自说着。网把烟递到唇边,动作因此顿了顿。“然后爆炸了,我听见他在叫我,然后电话就坏了。”他望着老楼,似乎是在斟酌语句,又像是尝试重组记忆,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最后定住视线时眼光一闪。

 
 

“我让他出门买可乐,因为我想自杀,我开了煤气,然后锁门。”他停顿,慢慢转过身子来,幽幽地看网。“后来我又不想死了。所以我把煤气关掉,打包行李,我只是想走。走之前电话响了,他在电话亭问我要不要买薯片,”他浅浅地抽气,尽管不用呼吸。“然后爆炸了。我还没有告诉他,礼物放在门口信箱里面,他马拉松比赛跑了第一。”

 
 

他定定看着网,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

 
 

他觉得自己十几年活得太惨,又太好笑。十六岁时他对死亡笨拙的尝试不过是浅尝辄止,他认真地预想过,又玩笑般放弃。算不上信命,但生活也似乎不满他的浅尝辄止,也和他开了个玩笑,在他即将奔赴黄泉时险险捡回一条命,又用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火星点燃楼内某处危险地带,派来阎王将他重新拉回阴曹地府。

 
 

无人来救,伟大的父亲,可靠的大哥,忠实的小弟,热情的邻里。他看着隔壁对门推着搡着逃窜而出,他被挤在最后,亲眼看着廊灯掉落爆裂在他脚边,看见黑烟冲天而起,唯独没见到朝他冲来的人影。

 
 

那点火星燃尽了他与人世的最后一点羁绊,连同他的记忆一起,连同牵涉他的人情冷暖一起。可他又异常执拗顽强,满载怨念从炼狱熔浆里爬出,闯出鬼门关,在世间形单影只地晃荡。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忘了自己在等什么。

 
 

“你给我买瓶可乐吧。”

 
 

话不着边际,网挑眉。他吐出一口烟,刚想反驳对方是死人喝不了东西,但转念一想,还是应下了。他刚想把吸到一半的烟丢掉,却被空眼疾手快夺了去。他用力嘬一口,没有把烟气吐出,像块千疮百孔的海绵,将烟与灰尽数吸附。

 
 

网先是一怔愣,哼笑一声,叮嘱他在原地等待,迈步向居民区外走。只是这片区可能正是因为空所说的爆炸事件而逐渐萧颓,大型超市没有,就连小卖部都是设在两条街外的地方。网买了瓶冰镇可乐,回来时瓶壁上已冒出细细密密的水珠,与气泡翻滚腾升的方向相反,扑簌簌地凝聚往下落,滴了一地水渍。

 
 

天气闷,空气也热得变了形,空隔着热气看网,仿佛男人也跟着扭曲起来,只有那头红发扭曲得像火,同这燥人的温度一样。

 
 

男人远远瞧见倚在墙角的少年,随即注意到方才他们所在的空地上,废楼投下的阴影所剩不多,甚至有些还穿过积灰的窗户泄入脏乱的室内。他下意识加快步伐,因为走近时他察觉到空的身影与之前相比更淡。

 
 

空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迎着男人走去,在光影婆娑间显得唐突而游离。他在光影界限边缘站定,伸出手等待男人递过来的可乐瓶。

 
 

可指尖才碰落一滴水珠,他的手便直直穿过那绛色液体。空愣了,举起那只手虚虚抓了几下,发现再也变不回来。他倒也不恼,只是垂下手看网。

 
 

网在吸最后一支烟,燃了大半,顶端闪着橘色的暖光,缕缕吐着白丝。他喉结滚动几下,目光已不似之前凌厉,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他又皱起眉头,呲地一声将瓶盖拧开,然而空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空说。

 
 

“你说我会不会投胎啊?”

 
 

网不答,只是看他,眉头更紧,嘴里的烟被刻意抖了抖。

 
 

“问你你怎么不答啊,没礼貌。”

 
 

空抬起他那只可触的手,用指尖掐灭那点橘黄火光。太阳移位,阴影后退,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而下,瞬间照亮那张苍白的脸。登时间,暖色微光在空的指尖炸开,他的皮肤就像破冰般开裂,缝隙中却被灼眼日光填满,忽明忽暗地,闪烁细碎的亮。那模样像是藤蔓在枯木中生长,发了芽开了花。

 
 

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衣料的重量,风衣自他头顶一点点滑落,最后掉落在地时扬起一阵尘灰,穿透他的身体,尽数打在网的身上。

 
 

他的发尾也在烧,褪了色的绿变成干枯的黄,终是定格在化成粉末的模样。

 
 

“等我投胎,我就回来找你。”

 
 

“你最好真的给我投对地方。”

 
 

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回话,空有片刻发怔。当他想再伸出手时,眼前一切均已分崩离析。

 
 

飞灰夹着火星落在网的手背,说不清是死魂的冷还是燃烧的炽热,矛盾的温度在他皮肤上蔓延,让那伸出的手忽地一抽,让男人回魂似的动作起来。


 
 

#

艳阳天自那天后就再也没在这座城市出现过。网坐上离开的火车,听到后座纷纷议论声。

 
 

“嗳,听说了没,那片区的楼塌了。”

 
 

“这几天不是遣人去拆吗,拆了还不塌?”

 
 

“呦,这你就不知道了,”说话的男人突然压低了声音。“邪乎得很呢。”

 
 

“说来听听。”

 
 

“这不是派人去拆吗……”

 
 

“嗯?”

 
 

“人都还没到齐呢,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爆炸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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